龙年过了是蛇年,我们习惯把蛇叫做“小龙”,属蛇的人也往往说自己属“小龙”。人们也许觉得,总是把“蛇”这个字眼挂在嘴边,似乎不太合时宜。“小龙”这个词儿,从心理感觉上就感觉舒服了些,仿佛说的是一头怪可爱的小兽。不过,与其说蛇是“小龙”,不如说龙是“大蛇”,因为龙本是一种虚拟的生物,它最主要的原型,就是蛇。

蛇,是十二生肖里较为特别的一种。因为它本是一种令人厌恶、恐惧、避之不及的动物。但是,为什么它能够跻身极为紧俏的生肖行列?我想,如果人们重视一样事物,总是念叨一样事物,原因无非有二:要么它有大用处,要么它有大坏处——所谓有大坏处,就是你看不惯它,还不得不与它共存,处处敬畏它、提防它。蛇,就是这样。据说,包括人在内的灵长类动物,猴子、猩猩、类人猿、人类,等等,都自带恐惧蛇的基因——缺乏这种恐惧基因的灵长类动物,都在进化的长河里逐渐被蛇类消灭了。蛇,没有脚,却移动迅速,而且悄无声息;视力不佳甚至基本没有视力,却能够凭借红外感知精准定位猎物,当然,这是人类掌握科学知识以后发现的;它浑身冰冷黏滑,长而分岔的信子(舌头),内含毒液的长牙,所有这些,都营造着令人不安的气氛。实力令人尊重,人类干脆请你来做生肖之神,把你高高供起。

言归正传,我们来讲讲中国典籍里的蛇。我首先想到的,不是哪部诗集或者哪位诗人,而是一部奇书,那就是《山海经》。

晋代郭璞撰山海经传 辽宁省博物馆 视觉中国资料图

《山海经》,是早期中国的一部典籍。这部书成书时间很长,或许跨越千年,可能是自从中国人有语言文字以来,《山海经》就在不断地积累、丰富和演化。直到西汉末年,刘向、刘歆父子校勘整理出了《山海经》的定本。《山海经》是一部奇书,不在儒释道和诸子百家的框架里。它的内容奇幻而放肆,基本没有条条框框;它既基于中华的山海地理,又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想象力。如果说“子不语怪力乱神”,那么《山海经》就是反其道而行之,全都是“怪力乱神”。《山海经》里记述了许许多多的珍禽异兽和奇人怪事,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,就是生命力爆棚,全都在整事儿,没有一刻闲着。你看看,夸父逐日、精卫填海、女娲补天、刑天舞干戚,哪一个是懒洋洋、病怏怏的?包括毒蛇猛兽等等“反派”,也都异常生动生猛。其实,《山海经》是青少年时期中国人精神面貌的写照,他们看什么都好奇,什么事都想做一做,敢爱敢恨,不那么在乎得失和结果,没有那么多瞻前顾后,不内卷、不内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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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《山海经》里,蛇出现的频率很高。据我的不完全统计,“蛇”这个字眼,全书出现了一百多次。《山海经》里的蛇,也是各种形象、各类角色,我们不妨大致分分类:

第一类:“蛇出没,请注意”

《山海经》,分为五卷《山经》、四卷《海外经》、四卷《海内经》、四卷《大荒经》和外一卷《海内经》。其中,《山经》系列主要讲述中土各地的情形,相对较为写实。在五卷《山经》里,频繁地出现蛇。

譬如,《南山经》中写道:“又东三百八十里,曰即翼之山,其中多怪兽,水多怪鱼。多白玉,多蝮虫,多怪蛇,多怪木,不可以上”;“又东五百八十里,曰禺槀之山,多怪兽,多大蛇”……怪鱼、怪兽、怪蛇、怪木,总而言之,就是一个“怪”字。文中提到的“蝮虫”,也是一种蛇,应该就是蝮蛇的原型。

《西山经》中写道:“西二百里,曰泰冒之山,其阳多玉,其阴多铁。浴水出焉,东流注于河,其中多藻玉,多白蛇”;“又西一百九十里,曰騩山,其上多玉而无石。神耆童居之,其音常如钟磬。其下多积蛇”……“其下多积蛇”,现场感一下子就出来了:深山幽谷里,一堆堆的蛇盘绕在一起,翘首以盼,此起彼伏,你就说害不害怕?

《北山经》中则写道:“北二百八十里,曰大咸之山,无草木,其下多玉。是山也,四方,不可以上。有蛇名曰长蛇,其毛如彘豪,其音如鼓柝”;“有鸟焉,其状如蛇,而四翼、六目、三足,名曰酸与,其鸣自詨,见则其邑有恐”……不仅有蛇,还有像蛇的鸟儿,它有四个翅膀、六个眼睛、三条腿,名叫“酸与”,这种动物出现的地方就会有恐怖的事情发生。

《东山经》,主要讲述长江流域的情形,其中又写道:“又南三百里,曰耿山,无草木,多水碧,多大蛇”;“又南三百里,曰碧山,无草木,多蛇,多碧、多玉”;“又南水行五百里,曰流沙,行五百里,有山焉,曰跂踵之山,广员二百里,无草木,有大蛇,其上多玉”……总而言之,就是多蛇、多大蛇。

主要描述中原景象的《中山经》中,依然如此:“又西三百里,曰鲜山,多金玉,无草木,鲜水出焉,而北流注于伊水。其中多鸣蛇,其状如蛇而四翼,其音如磬,见则其邑大旱”;“又西三百里,曰阳山,多石,无草木。阳水出焉,而北流注于伊水。其中多化蛇,其状如人面而豺身,鸟翼而蛇行,其音如叱呼,见其邑大水”……你见过会声如洪钟的蛇吗?你见过长着四个翅膀的蛇吗?你见过长着人脸的蛇吗?这里就有,而且是在伊水附近。伊水,就是流经洛阳的伊河,那可是早期中华文明最为核心繁盛的地方。

在《山经》系列中,我还发现了一种名字很奇怪的蛇——当然,《山海经》中所有的名字都奇奇怪怪——这种蛇叫“肥遗”。

《西山经》中写道:“又西六十里,曰太华之山,削成而四方,其高五千仞,其广十里,鸟兽莫居。有蛇焉,名曰肥遗,六足四翼,见则天下大旱。”《北山经》中也写道:“又北百八十里,曰浑夕之山,无草木,多铜玉。嚣水出焉,而西流注于海。有蛇一首两身,名曰肥遗,见则其国大旱”;“又东三百里,曰彭*(生僻字,左边囟,右边比)之山,其上无草木,多金玉,其下多水。蚤林之水出焉,东南流注于河。肥水出焉,而南流注于床水,其中多肥遗之蛇”。

“肥遗”的形象,比较多变,有时候“六足四翼”,感觉像是侏罗纪的翼龙;有时候则是“一首两身”,一个头两个身子。但不管它长什么样,见到它就没什么好事,“见则天下大旱”。我曾经左思右想,这种蛇为什么叫“肥遗”?“肥水出焉,而南流注于床水,其中多肥遗之蛇”,这句话也许给出了答案:这种蛇是肥水的产物。肥水,又称淝水,在今安徽寿县一带,属于淮河流域,历史上曾发生过著名的东晋与前秦的淝水之战。

你看,《山海经》中描述的蛇,虽然有各种怪模样,那是人们通过想象添油加醋的,但它们又大多有着出处,要么来自伊水,要么来自肥水,如此等等。请问,讲好故事的窍门是什么?就是真真假假、假中带真、以假乱真。看来,上古的中国人早就掌握了这门技巧。

说了这么多蛇,那么,《山海经》中的“蛇之大者”在哪里呢?我以为,是《海内南经》中所描述的:“巴蛇食象,三岁而出其骨,君子服之,无心腹之疾。”所谓“巴蛇”,就是川渝三峡一带的蛇,大到能吞下一头象,三年后才吐出骨头。但是,这么大的蛇,在中国人眼里,依然只是个补药,“君子服之,无心腹之疾”。这个故事虽然夸张,但也有现实的影子,确实有一些巨蛇能够整吞猪牛。巴蛇吞象,也演化为一个成语,形容贪得无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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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类:“神之操作”,手里捏着蛇,耳上挂着蛇

《山海经》里处处有神,神的出场亮相,颇具含义。

《中山经》中写道:“又东南一百十里,曰洞庭之山,其上多黄金,其下多银铁,其木多柤梨橘櫾,其草多葌、蘪芜芍药芎藭。帝之二女居之,是常游于江渊。澧沅之风,交潇湘之渊,是在九江之间,出入必以飘风暴雨。是多怪神,状如人而载蛇,左右手操蛇。多怪鸟。”好熟悉的故事啊,洞庭湖和湘江一带,尧帝的两个女儿,也就是帝舜的两位妻子——娥皇、女英,在帝舜去世后化为神仙,常常游荡在这里。而潇湘一带的神灵,“状如人而载蛇,左右手操蛇”,身上缠绕着蛇,左右手都拿着蛇。

《山海经》的《海外经》《大荒经》等部分,大多描述海外各国的情形,反正大家都没去过,索性彻底放飞想象力,更加荒诞不经。这其中,操蛇之神明显多了起来:

《海外南经》记载:“臷国在其东,其为人黄,能操弓射蛇。”

《海外西经》记载:“巫咸国在女丑北,右手操青蛇,左手操赤蛇。在登葆山,群巫所从上下也。”

《海外北经》记载:“博父国在聂耳东,其为人大,右手操青蛇,左手操黄蛇。邓林在其东,二树木。一曰博父”;“北方禺强,人面鸟身,珥两青蛇。践两青蛇。”

《海外东经》记载:“奢比尸在其北,兽身、人面、大耳,珥两青蛇”;“黑齿国在其北,为人黑,食稻啖蛇,一赤一青,在其旁。一曰在竖亥北,为人黑首,食稻使蛇,其一蛇赤”;“雨师妾在其北。其为人黑,两手各操一蛇,左耳有青蛇,右耳有赤蛇。一曰在十日北,为人黑身人面,各操一龟。”

而在四卷《大荒经》里,每卷也都有类似的神灵出现。

你看,神灵们的审美也蛮统一的,标配就是左右耳各挂着一条蛇,左右手各拿着一条蛇。这两条蛇,一般是一条青蛇、一条赤练蛇。如果要更生动生猛些,就要像黑齿国的人那样,一手拿着一条蛇,左啃一口、右啃一口,“活蛇刺身”,胆量与口味都不凡。

我们知道,在古今中外的神话传说里,神灵大多有座骑或者操弄使唤的动物。而这些动物,大多是猛兽、祥兽或者庞然大物,是常人所驾驭不了的,譬如龙蛇、凤凰、猛虎、狮子、大象。你见过骑着猪狗牛羊的神仙吗?即便有,他们一定也是法力低下,要被孙悟空呼来喝去的。所以,《山海经》里厉害的神,标准的“神之操作”,就是“手操两蛇”。越是强悍,越要驾驭,这是早期人类的一种心愿,是对征服自然的渴望。

第三类:蛇就是神,神就是蛇

《山海经》中,有些神灵把蛇当道具,而有些神灵干脆自己就是蛇的化身,人、神、蛇实现了三位一体,请看:

《北山经》中写道,“凡北次二经之首,自管涔之山至于敦题之山,凡十七山,五千六百九十里。其神皆蛇身人面”,北方第二道山系的十七座山,山神都是蛇身人面的模样;“凡北次三经之首,自太行之山以至于毋逢之山,凡四十六山,万二千三百五十里。其神状皆马身而人面者廿神……其十四神状皆彘身而载玉……其十神状皆彘身而八足蛇尾”,北方第三道山系共有四十多位山神,其中有的是马身人面,有的是猪身人面,还有的是猪身、八脚、蛇尾巴。

类似的记载,我们在《海外西经》中还能看到:“轩辕之国在此穷山之际,其不寿者八百岁。在女子国北。人面蛇身,尾交首上。”

洛阳古墓博物馆“地府千秋——河南古墓壁画大观”展厅馆藏《神兽、伏羲女娲图》 视觉中国资料图

“人面蛇身,尾交首上”,这令你想起什么?一定是传说中华夏民族的始祖伏羲和女娲,他们就是人面蛇身而缠绕在一起的。上古时期的神话传说,就是这样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,纠缠在一起。

《山海经》中还有巨蛇为神的记载,那就是著名的“烛阴”,或称“烛龙”。

《海外北经》中写道:“钟山之神,名曰烛阴,视为昼,瞑为夜,吹为冬,呼为夏,不饮,不食,不息,息为风。身长千里。在无䏿之东。其为物,人面,蛇身,赤色,居钟山下。”《大荒北经》中则写道:“西北海之外,赤水之北,有章尾山。有神,人面蛇身而赤,直目正乘,其瞑乃晦,其视乃明,不食不寝不息,风雨是谒。是烛九阴,是烛龙。”

烛龙,身长千里,眼睛一睁一闭就是一晨一昏,嘴巴一呼一吸就是一夏一冬。它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,李白在《北风行》中写道,“烛龙栖寒门,光曜犹旦开。日月照之何不及此?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”,就来自这个典故。

我们都知道,《山海经》中记载了很多“中华名人”,或者更贴切地说,是“中华名神”,他们也大多与蛇有着关联。我们且看《大荒北经》中的两则记载:

“大荒之中,有山名曰成都,载天。有人,珥两黄蛇,把两黄蛇,名曰夸父。后土生信,信生夸父。夸父不量力,欲追日景,逮之于禺谷。将饮河而不足也,将走大泽,未至,死于此。应龙已杀蚩尤,又杀夸父,乃去南方处之,故南方多雨。”

夸父逐日的故事,我们后人讲述,往往带着褒扬的感情色彩。然而,《山海经》对于各类神灵故事的记载,不论生死胜败,都极其冷静,要么不带感情色彩,要么带着俯视般的“上帝视角”,有着一股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”的气质。你看这里的夸父,“珥两黄蛇,把两黄蛇”,也就是个普通神仙;他却“不量力”,追太阳没追到,去喝水没喝着,又被仇家“应龙”砍一刀,死了。这个“应龙”,从名字看,大致也是个有着蛇身的家伙。

还有一则记载是这样的:“共工臣名曰相繇,九首蛇身,自环,食于九土。其所歍所尼,即为源泽,不辛乃苦,百兽莫能处。禹湮洪水,杀相繇,其血腥臭,不可生谷;其地多水,不可居也。禹湮之,三仞三沮,乃以为池,群帝是因以为台。在昆仑之北。”

在神话传说中,共工与颛顼争帝,撞断了不周山,让天地都倾斜了,破坏力巨大。共工的臣子相繇也不是一个善茬,他“九首蛇身”,盘踞大地,呕吐过的地方就是一个个咸苦大泽。这个害人虫,后来被治水的大禹杀了。即便如此,他的血水、尸体还是腥臭不堪。为了处理被污染的有毒有害土壤,大禹又是挖池子又是堆高山——总之,这条九头蛇把人间折腾得够呛!

蛇年说蛇,我们中国人能够把这样一种动物纳入十二生肖,既说明了我们的善良,也证明了我们的宽厚,还自带一份松弛感。我们从《山海经》走来,我们从《白蛇传》走来,小龙来了,小龙你好,我们一起过大年!